人和树一样,他愈求升到高处和光明,他的根愈往下扎,向黑暗,向深处,向罪恶。这是郝暖从小就刻在骨子里的话,这话像带着翅膀的魔鬼一样,在郝暖的耳畔时时刻刻重复,一遍一遍,提醒着她努力向上生长,向上,向着光的地方努力生长。

人们常说,冬姜暖,夏茶凉,很普通的生活里的小确幸,总是让人心怀暖意。郝暖觉得这是假的,因为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小确幸,所以她很难违背自己的内心去说冬姜暖夏茶凉的日子是好的。但是很庆幸的事情,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向阳而生是一件很温暖的事情,有光的地方,总是很温暖。

郝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但是郝暖不是孤儿。郝暖出生在一个比较糟糕的家庭,算是电视剧里常出现的那种穷困潦倒的家庭的标配,有一个喝酒赌博的老爸,以及一个柔弱有病的老妈,不过郝暖的遭遇还不太一样,她老爸比只会喝酒赌博的人强一点儿,他还嫖娼,不论年纪,不论性别,大概是等到郝暖出生的时候实在是没钱了吧,她老爸就把主意打在了郝暖身上,毕竟可以无限期嫖娼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姿色的,生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没差到哪里去。不过她老爸大概是有些低估了母亲这个上帝给孩子的bug配置。郝暖的老妈年轻时喜欢郝暖她爸那张脸,正好郝暖老妈的脸也看起来很不错,就有了郝暖。郝暖的老妈是个病秧子,其实郝暖自有记忆以来,也没怎么看过她爸妈有交流,他们没有谈话,没有争执,像陌生人。当然,这都是在她老爸决定拉郝暖下地狱之前的她家的相处模式。郝暖老爸决定把手伸向郝暖的那天,天气不大好,但是也没有很差,只不过是有些许阴沉而已。郝暖卧室的灯被拉掉了,郝暖的眼睛上被系了一条好厚的布,郝暖听到他爸的喘息声,然后郝暖感觉到了一股不一样的温热,在她的胸前流了好大一片。郝暖想把眼睛上的布摘了,大概是手太抖了,她没能摘得下来。郝暖听到她病的半死不活的妈沙着嗓子和她说,往出走,不要回头看,往出走,不要回来。郝暖听了她妈的话,不过她不是走出去的,她有些腿软,是爬出去的。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有些稀松平常了。警方说她爸妈都死了,按照规章制度然后就被放进了孤儿院里。然后她的生活开始变得和大家没有什么两样,上学,考试,上大学,工作。可郝暖总归是和大家有些不一样的,她记得那天她爬出来的场景,不是什么很美好的画面,但是像是什么珍宝一样,被郝暖深深的埋在了她的心里。

郝暖上大学的时候选了法学,自己战战兢兢的节衣缩食读完了研究生。毕业以后就进了律师事务所。她想,对抗黑暗最好的方式就是自己成为光明。

郝暖工作起来有点儿不要命的样子。因为郝暖觉得自己没家人,有的那几个朋友也都是随时准备舍身取义的人,大家看起来都比较懂事,知道自己是没什么牵挂的人,也就理所当然的多承担了一份大爱。

郝暖的工作随着郝暖舍身取义般的努力日益见长,于是郝暖便开始正式的接触关于那些性侵犯的案子,无偿的。最开始是在一个公益机构开始接触这些案子,从分析案宗开始,找那些陈年老旧的案子,她想,不管过了多久,有些事情,总该有个公道。郝暖觉得自己小时候也算半个受害者,虽然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侵害,虽然最后也就是死了个妈而已,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承担起这一份责任。她觉得她在这一类的案子上,应该是有优势的,不管是从和受害者的交流还是从理解犯罪者的心理层面来说。

随着公益案子的调查展开,郝暖挣钱的工作慢慢就做的少了,很幸运的事情是她在最开始的时候攒了不少可以供自己深明大义的本金,似乎还能过得去的样子。后来发生变化是因为遇到了一个不怎么要命的公益组织,那里的人不为其他,只为伸张正义。说来有些好笑,这样的存在,更多也是因为金钱的维系才日益壮大的,不过这里调查的案子,大多来自一些不知名的地方,调查的也都是一些陈年老案或者没办法破获的案子,针对的犯罪者也都是一些有权有势或者不要命的主,所以即算是报酬不错,倒是也没多少人想着说那自己的命去换这一份正义。

郝暖接到机构的加入邀请的时候,是自己30岁生日的时候。

郝暖是冬天出生的,她妈惦记着郝暖这一辈子活的稳稳妥妥,不管走到哪儿也要有个家,就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说是希冀,说成讽刺也行。不过郝暖心大,没觉得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搭调的地方。她熬到了而立的年纪,没亏待什么人,也不牵挂什么人,想着自己当年半死不活的老妈每天念叨着一个温暖又安宁的地界,便在自己生日的那天去了她的墓碑前,还带了一束花。

墓碑前也没什么人祭奠,因为自己半死不活的老妈当年要嫁给自己那个脑子有病的老爹,所以活活气死了她自己的爹妈,所以只有郝暖这个没心没肺的偶尔会惦记起来去看一眼。
<23>郝暖觉得要是自己遭这么一个儿女,自己也得去死,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大概是天上惦念着好暖她妈在风韵犹存的年纪就没了,墓碑前虽然也没什么人来,也长起了几丛活色生香的小花。

郝暖在心里悄悄的和她妈说:这一辈子你也没什么脑子,不过也实实在在吃了半辈子苦,临了料理连个暖一点儿的地界都没混上,真倒霉,也倒霉。郝暖说,你没能去的地方倒是还有命去看,有空就替你去看看。

郝暖走的时候折了一朵小花,粉紫粉紫的,荡漾着生机。于是她就去了云南。云南的花在冬天也开的一团一团的,簇在一起生机勃勃的样子有些好笑,但是看着暖和。郝暖就是看完那一团一团的花以后接到的就业邀请。郝暖想,工资喜人,自己也没钱,自己也没什么大事要干,最好答应。

郝暖本来以为全职做一种案子的时候会轻松一点儿的。可事实上郝暖的生活自从换了一份工作后变得更加不稳定,从山沟到城市,像漂泊的草,追着黑暗的地方投递光明,更糟糕的是似乎自己的性命真的需要提到裤腰带上了,亡命之徒,总是不计一切代价,又或者,极致的黑,总能吞没一切,如果吞没不了,那就杀了再吞。

郝暖记得,自己接到最糟糕的案子是在一个山沟里。

其实也不算是山沟,那地儿长了不少高大的树,郁郁葱葱的如果改造一下应该可以当森林公园来使。绿色总是会让人心情好不少,因为充满生机,所以郝暖去的时候,格外开心,像去度假。郝暖进树林的时候还看到了一个不大的树屋,那里面很是温馨,真的很有度假的样子。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报案的时候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堪,没有牵涉到警方,说是只是喝酒喝多了不小心便出了问题,想求个公道给个说法,之前接触过暴行者似乎看起来也挺温和的,认错态度不错,所以其实去的那组人心情都挺放松的。

郝暖见到受害者的时候有些错愕,因为受害者的年纪不是很大,是一对。哥哥和妹妹,年纪差不多,都长得不太聪明但是很可爱的样子,大概是带着山里的灵气,一双眼睛像鹿一样滴流滴流的转个不停,清澈的像湖,一眼就能望到底。

施暴的人说是隔壁的哥哥,其实平时和这两兄妹相处的也不错,因为这对兄妹父母外出打工,家里留下来照看孩子的老人也在前不久因为意外从山上跌落无人施救去了,平常很照顾他们兄妹两。

两孩子自打家里老人去世以后便惦记着自家的爸爸妈妈能接他们一起团圆,不管在哪里。家长们也争气,想着再努努力挣挣钱就把孩子接出去,不回这地方了,想着村子里的人应该也挺善良的,就拜托再劳累一些多照看一下这两孩子,还给了村长不少钱。

出了事儿以后村长觉得多少有些惭愧,也没敢和孩子父母说,偷偷联系了郝暖他们,想着两孩子还小,总要给个光明磊落的前途,至于事儿,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团队和受害者还有施暴者的协商很顺利,两孩子大概还是不懂事,痴痴傻傻的每天笑个不停,施暴者态度很好,村里知道的人也说了一定配合,应了两孩子的教育资金和一人一套房,说了永远不再出现在两孩子面前,所有的条件都应了个遍,除了郝暖觉得应该通知一下他们的父母,尽早把这两孩子给接走。村长大概是觉得真的挺对不起这两孩子的,何况那家父母也确实给了不少钱,对郝暖他们提出来的要求都是兢兢业业的办,马上便给那家父母打了电话,不过还是有些抱歉吧,也有些不好意思,到底也没说为啥让接走这两孩子。父母跟着村长应,郝暖想着结果还不错,也就和村长还有团队其他人商量回城了。

第二天郝暖他们走的时候下了好大的雨,天气不怎么明朗。像是配合着天气一样,郝暖的脑子也像除了故障,落了好重要的一份案宗在村子里。没办法,只能撑着伞悄摸摸的往回走。

村子里像郝暖他们来之前一样,零零散散亮了几盏昏黄的灯,穿过树林的时候郝暖看到了那个树屋,里面亮了一盏很明亮的灯,还有些刺眼。

郝暖惦记着文件,撑着伞只顾往前走,也就没能注意到因为树屋的晃动掉在她伞上的树枝。其实是挺不一样的声音的,但是郝暖没注意到,也可能是郝暖觉得自己不该注意。

郝暖回到村子里,取了文件,不好意思拒绝村长的好意,等走的时候雨便停了。其实那会儿天已经黑了,村长的意思是在多留一天等天亮再走,郝暖惦记着收拾案宗,便拒了,村长再三挽留无果,就那么让郝暖走了。

郝暖走的时候又经过了树屋,树屋的灯还是亮的刺眼。郝暖没撑伞,不知道怎么给她脖子上滴了点温热的液体,郝暖有些慌,不过想着该往前走,便向前走了几步。不过从内而外的慌张像是紧箍咒一样,把郝暖又拖回了树屋。

其实也就没走了几步,郝暖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和那半死不活的妈。她突然想起其实是自己没反应过来。她妈把她抱在了门口,让她往前面走,还不让她回头,是她自己在门槛上摔了狗吃屎。她妈还在她背后叫,一幅嗓子恨不得喷出血星子。郝暖害怕,但是她听她妈的话,于是使劲往外面爬。中途不知道挂住了什么,脸上也不知道糊了些什么东西,眼睛也看不到。她妈还在后面叫郝暖往前走,郝暖趴在地上叭叭叭掉眼泪,不敢哭出声,只知道往前爬。她觉得她妈下一秒就会变成张着大嘴的狐狸,一口把自己吃进肚子里。

等郝暖好不容易爬到听不清她妈狼嚎的声音时,她开始像个没事人,没耐住好奇心,还偷偷又往回挪了几步。郝暖没能多走几步,因为她看到了自己老爹的头孤孤单单的滚在地上,本来该和脖子接在一起的地方呲呲冒血,眼睛睁的老大。她还看到自己半死不活的老妈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盯着她爹头的方向看,脖子上好大一个口,也哗哗冒血,屋子里像是蓬莱还是什么仙家地界一样,恍恍惚惚飘了不少白烟。

郝暖努力让自己的嘴角扯起弧度,然后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僵,她又觉得自己该给同伴打个电话,颤颤巍巍的就是没能拿出来手机。她发现自己其实没能爬多远,就几步路,如果她妈想,她的脑袋就会开花。

郝暖吞了吞口水,到底还是爬了上去。树屋上面没什么活物,好亮的灯,还有躺着哗哗流血的那一对兄妹。其实如果忽视掉那一片红褐插在孩子肚子上的刀以外,那两小孩和郝暖最初见他们的时候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两小孩没闭眼,眼里的清澈依旧能盛满星河。

郝暖有些害怕,可当前的情况她不能害怕,她想她要报警,她要守好孩子的遗体,她要通知同伴事情有变化,她还要确保自己可以活着走出那片林子。

可能是刚下过雨,林子里逐渐起了风,郝暖在树屋里面,听着沙沙作响的风声,慢慢的把自己游走的神往回拉。她有些慌不择路,所以从树屋往下面走的时候一脚踩空了,就那么掉了下去。郝暖落地的时候没怎么站稳,崴了脚,因为太慌也没来得及感觉到痛。她像小时候一样,身后有豺狼虎豹在追一样,跌跌撞撞地往林子外面拼命跑。郝暖觉得自己有些恍惚,不知道是自己回到了那年她妈冲她喊往前走别回头的时候还是自己不断往上爬想着要给这个糟糕的世界一点光明的时候。她感觉她身后有人随时能让她的脑袋开花。

郝暖有些喘不上气,她的脑子告诉她该歇一会儿,她的身体在带着她拼命向前。

等到郝暖爬出那片林子的时候,天边已经渐渐开始泛起了白,悄悄红了一大片的天隐隐有光在慢慢往出刺。郝暖看着那一抹不是很明显的光,稍稍舒了一口气,有些平静,虽然她的手还是有些抖。她拿出自己的手机,还有20的电,郝暖想了想时间,觉得应该是够了,然后打电话,报警,联系同伴。等到该做的事情做完,手机正好关机。郝暖觉得自己大概就到此为止应该也能走的问心无愧,便很放松的朝着有光的地方慢慢走了,这会儿她便开始感觉到疼了,想着好歹往前走,不管快慢,也算是求过生了,也算对得起自己。

郝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是等到见到熟悉的同伴的时候,太阳已经完整的出来了。

郝暖是被背回去的。

郝暖很累,所以等到郝暖再去接触这个案子里形形色色的人的时候,已经是那两个小孩子的葬礼了。

他们说这件事情如果没有村长撞破的话,就不会有郝暖他们的介入,大家该是假惺惺地粉饰太平的。大概是小孩子的眼睛实在漂亮,总归是割舍不下,如果囚不住便拉着一起污浊,如果连一起污浊都做不到的话,那就毁掉。

所以那天郝暖其实是参与了三场葬礼,那两个孩子还有村长的。

郝暖见到了孩子的父母,其实他们已经哭的有些失神了,郝暖想,如果不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应该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堪入目的苍老吧。

同伴和郝暖说,警方是在村长家里找到人的,去的时候一身血,没什么声音,就他一个人笑的和个疯子一样,等到检方取证,说真的是个疯子,估计会按精神病判。郝暖觉得有些苍凉,她想那两个小孩子的父母该有多难,这一辈子的盼头算是没有了,就连恨,也找不到个地方恨,恨村长,但是村长已经死了,恨那个邻居,他是个疯子,恨,也恨的虚无缥缈,多可笑。郝暖想,为什么最开始见到那一对孩子的时候,那一对孩子的眼睛那么澄澈,干净的不像话,像是什么都没经历过一样。她想,如果孩子没那么乖巧,或许自己会不会就多走一步,坚持把他们带走,或许就不会死了。郝暖想了无数种可能,或许,郝暖想,人真是一个奇怪的生物,一旦寄人篱下,便学会了看颜色这件事情,所以即算再怎么慌张失措,再怎么不公,也总想着粉饰太平,不管年纪大小。

郝暖结束了林子里的案子以后,便和公司签了新合同。说每年必须给她三个月的假。三个月的时间,她穿梭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山野、林子、聋哑学校,郝暖没想到自己在毕业那么多年以后,还会站上三尺讲台,她想,她该告诉孩子们,这个世界上,自由自在的活比什么都重要,所以要努力保护好自己,如果真的受到伤害了,那一定要歇斯底里的发泄出来。她应该告诉孩子们,这个世界不需要他们那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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